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彭剑斌:我写自己是因为自己太普通

2023-07-09 11:42:30 来源:潇湘晨报网

继单读新书005《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》、单读新书006《不检点与倍缠绵书》之后,彭剑斌的《寂静连绵的山脉》被列为单读新书023,今年3月出版。

这是个曾经想把自己隐藏起来的作家。但,11年前他的第一本书出版后,他的计划就没能如愿——尽管到目前为止,他的知名度还很有限。

《寂静连绵的山脉》中的小说大致以他二十出头到三十岁之间的业务员生涯为主线,以文学(阅读与写作)和爱情为副线,书写初入社会的年轻人如何在困厄中挣扎与憧憬,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异乡徒劳奔途。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具有自传色彩的这些小说,试图在宏大叙事的夹缝中,留存下一份关于渺小个体的“心灵突破史”。                 

“我以前的生活还拖欠了很多素材没写”

2021年10月,《芙蓉》杂志组织了一个名为“湖南作家醴陵行”的文学采风活动。十几个作家中,年龄大的有蔡测海和韩少功等,年龄最小的,是彭剑斌。彭剑斌和其他大多作家都不熟,性格本来就偏内向的他经常是一个人在一旁,抽烟或者不抽烟。

那次采风活动,有一个下午,安排的是座谈会。座谈会上彭剑斌讲了个故事。一个真实的故事。前些年,有一段时间,刚做父亲不久的彭剑斌为节约开支,上下班一般会搭个顺路的客。有一次,他搭的是一个开生鲜超市的老板。他讲的就是这个老板的故事。他说,那个老板那天搭他的车是去法院,他的案子开庭。彭剑斌问他什么案子,那人说是车祸案。说他开了好几家生鲜超市,超市赚钱,但也累,经常三四点去进货。有一天去进货,他瞌睡了一下,车就撞到了一个人。他开始不知道撞到了什么,下车去看,才知道撞人了。他不确定被撞的那个中年人是否还活着,他没去送医,也没报警,而是开车逃了。结果,第二天,警察就找上了门。

彭剑斌说,这个故事对他触动很大的,是这个生鲜老板讲述他选择逃逸时的语气。他说当他发现撞的是人时,他有两种选择——“‘当时就两种选择嘛,要么逃,要么不逃。然后,我就选择了逃。’他就是这么讲的。”彭剑斌以为生鲜老板讲到他的选择时,会描述一下他的心理斗争,但让他没想到的是,对方就这么简单粗暴地把他的选择讲了出来。

那次文学采风过去一年多后,和彭剑斌聊他的新书《寂静连绵的山脉》,我们又一次聊到了这个故事。彭剑斌说,那次座谈会之所以讲这件事,是因为它触发了他写作上的一些想法。

“这让我很震撼。怎么说呢?可能我们写小说不敢这样写吧?”彭剑斌说,“我们写小说,会给他安排很多心理斗争。这让我了解到,这些人在这些时候,可能不像我们写小说的认为的那样心理会很丰富,或者说心理斗争会很精彩。但他其实也是很精彩的,他颠覆了我们的认知。”

彭剑斌并没有把颠覆他认知的这个故事写进他最新的小说。这位经常把自己真实生活写入小说的作家,现在定居长沙。他到长沙后,就再没做过推销了,他的写作者的身份让他先后入职几家媒体。现在,他在一家文学类刊物做编辑。他有近七年没写过小说了,而当他再次开始小说创作时,他键盘上敲出来的文字仍和他十几年前做推销员时候的经验相关。

“我以前的生活还拖欠了很多素材没写。重启写作后,我还是想先把欠下没写的写掉。”彭剑斌说得很认真,语气像极了正在积极做工赚钱还债的欠债人。

新书强烈的自传色彩来自作家做推销员的那几年

“我感到孤寂向我逼来。”彭剑斌在新书中的短篇《被爱摧垮》的题记中,引用了博尔赫斯短篇小说《代表大会》中的这一句。

“若在我创作的故事中遴选一篇,我可能会留下《代表大会》这部带有最强自传色彩(最宝贵的记忆)且最富想象的作品。”评价自己的作品时,博尔赫斯曾这么说。

如博尔赫斯的《代表大会》一样,《被爱摧垮》以及彭剑斌新书中的其他七篇小说都带有强烈的自传色彩。这些色彩,或者说这些宝贵的记忆,来自彭剑斌做推销员的那几年。

彭剑斌跑了四五年推销业务,先后换过好几家公司,干得最久的一家公司是做灯饰的,长期被派驻的区域有贵州和浙江。他主要的工作是协助当地的代理商进行市场推广,开拓分销渠道,帮代理商开发客户和维护市场。其间他也有过失业。他11年前出版的第一部小说集《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》和两年前才整理出版的小说集《不检点与倍缠绵书》,基本上都是他在出差时住的小旅馆写出来的。

作为一位不务正业的业务员,被淘汰、失业是难免的。《被爱摧垮》中,他先是经历了一场传销组织的爆雷事件。“那个由高层们描画的财富神话,曾被我们矢志不渝地视为荣耀的理想,一夜之间无情地幻灭了。”在与同伴们蜗居城中村时,他见证了一个叫何雪梅的女孩子卑微无望的爱情,以及她如何被爱所摧垮——“她的爱来得猛烈,当她产生爱他的想法时,爱早已把她摧垮了。”

在《水晶》中,他去探访一个叫立中的朋友。他们曾经是同学与兄弟。立中在印刷车间做工,一个卑微如虫子的普通人,抽着最便宜的烟,他承受着沉重的现实,但他抽烟的时候又经常表现出一副似沉思又似心不在焉的样子。“有多少人就像蚂蚁一样!似乎他们细小的身躯、木木的表情承载不了任何重大的意义。”彭剑斌在小说中感慨。在回顾完两个人充满奇迹的少年岁月后,立中讲述了一个寻找“水晶王”的不可思议的故事。故事的最后,原本可以发家致富的水晶矿石带来了罪恶,虽然自己一家都清白,立中的父亲还是把水晶矿石倒进了粪池里。

同名中篇《寂静连绵的山脉》中,年轻的男主因为贪恋爱情,准确地说是贪恋爱情中的肉欲,沉浸在温柔乡里流连忘返,从而短暂地放弃了世俗的义务,没有及时赶回去参加爷爷的葬礼,为整个家族所不齿,也让自己陷入了精神的困境中。那寂静连绵的山脉,是女友胸上蓝色的静脉,也是老家的群山。

“我一般会在代理商所在的城市租一个房子,然后需要经常到所负责区域下面的县、市甚至小镇上出差,所以坐大巴和住小旅馆是常态。”彭剑斌在这散漫漂泊的旅途中,遭遇到各种各样的人物——代理商及其工人、司机,同事,上司,其他厂商的业务员(他的同行),房东和旅店老板,等等,他像个局外人那样,把他和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写入小说。

书中最后一篇故事,是男主和女主在某个网站站内短信的集结。曾经爱过的他们现在是这个世界上互不相干的两粒沙尘。短信往来中,两个人由陌生走向爱。爱结束了,他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一直存在草稿箱没有发出——那些欲言又止的话语,来自卡夫卡的日记:“共同生活的艰难,为陌生、同情、快感、胆怯、虚荣所迫,只有在底下深处也许流着一条浅浅的小溪,它能够对爱情这一称号当之无愧,但它是无法寻到的,仅在某个瞬间的瞬间向上面闪一下光。”

“如果我不写我自己,我可能会消失不见”

彭剑斌的小说,基本上是以第一人称的叙述展开,即便他没有坦陈写的是他经历的真实生活,读者也会想当然地认为他小说中的“我”便是他自己。

“我为什么写我自己?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很特别,恰恰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太普通了;也不是因为我很自恋,恰恰是因为我常常陷入自我怀疑……我写我自己,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太渺小,如果我不写我自己,我可能会消失不见,被那些庞大的、宏大的、伟大的事物消化得连渣都不剩。”2021年,彭剑斌获得第十七届滇池文学奖,领奖的时候,彭剑斌在感言中如是说,他的获奖感言整理成了新书《寂静连绵的山脉》的序言。

读彭剑斌的小说,容易让人想起贾樟柯的《小武》和王家卫的《阿飞正传》。王家卫和贾樟柯其实是两个风格截然不同的导演,一个是刻画都市男女晦暗难明的感情,在华美的背景下,爱而不得地流离。而贾樟柯则是刻画时代洪流裹挟下,小人物身不由己地在社会上漂泊,电影背景粗糙、写实。在彭剑斌的笔下,王家卫和贾樟柯各自代表的风格居然浑然一体,他的笔触将嘈杂的现实染上了忧郁的色泽,那些漂泊的年轻男女,他们需要用爱来消弭他们的迷茫、无助,需要用爱点亮他们的卑微,但终究他们萍水相逢后各自开始新的旅程。

时间进入新世纪,整个世界都在突飞猛进,我们每个人都为这飞奔着发展的世界作出了贡献,但不会每个人都获得树碑立传的机会,彭剑斌在不让自己“消化得连渣都不剩”的同时,也让他曾经的同事、同乡、同学,让他曾经爱过和曾经爱过他的也都不至于连渣都不剩,他直接把他们搬进了文字中。他们没哪个称得上成功人士,他们经历困厄与挫败,他们彷徨与挣扎,他们如此渺小,但深入到每个人的际遇中,又会发现他们如此的珍贵。

《寂静连绵的山脉》出版后,彭剑斌在《我自己怎么看〈寂静连绵的山脉〉》的开头如是写道:“《寂静连绵的山脉》是我写作20多年来,唯一一本当成‘书’来写的。换言之,写了20多年,我还是头一回经历在写的过程中就已经意识到,这些东西只要写出来就会有人来阅读。说得再直白一点,它在创作之初,就已经烙上了商品的属性。我不喜欢它的这个属性,但又无法避免。”这是一个写作者的无奈,也是一个写作者对写作本身无比的尊重,近乎忏悔的这段自白,在没读过《寂静连绵的山脉》的读者看来,未免太矫情了些,但这是一个自我要求甚高的写作者的肺腑之言。

对话|“我的经历、行为方式常常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小说人物”

潇湘晨报:你曾说过,你的志向不是想走得更远,只是想走得更偏僻。最早有这样的想法是什么时候?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?现在还这样想吗?

彭剑斌:这句话应该是我在2008年的一篇日记里写到的。但是,有这个想法应该是更早吧。走得偏僻,它是两个意思。

一种是我不指望在写作上取得世俗意义上的很大的成就。在我写作之初的时候,我就已经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。当时是受那个抽屉文学,还有卡夫卡、梵高、狄金森等的影响。我觉得写作最让我着迷的地方就是说我哪怕写得很好,但是我还是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——我觉得藏起来,然后让别人来找到你,这个想法让我很着迷。

偏僻的另外一层意思是,我不要跟别人走在同一条路上,而是我另外开辟一条路——我不想写得跟别人一样,在同样的题材、同样的写法下去跟别的作者产生一个竞争,而是要写他们没写过的东西,或者是说挖掘他们没有挖掘过的一些事物,简而言之,就是要写得跟别人不一样吧,而不是在同一个赛道上去跟别人赛跑。

潇湘晨报:你小说中的人物,会让我想起《小武》、张国荣演的阿飞,他们往往是我们认为没什么出息的人,但你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和常人不一样的东西。

彭剑斌:我往往不会评判一个人有没有出息。我感兴趣的是他的生存状态。怜悯同情是人之常情,但是这种眼光本身就具有一种评判性。而且我觉得人,值得一种更细腻的感情。

潇湘晨报:你给人的初印象应该大多是腼腆的,但你的写作却是自我暴露型的。在写作时候的你和在人群中的你一直是有着这样大的反差不?

彭剑斌:我觉得与其说是一种反差,不如说是一种互补。正是因为性格内向、不善言谈,在与人交际中不能将真实的自我展现出来,所以才会在写作中弥补这种缺憾,满足自我表达和自我展现的需求。

潇湘晨报:可能因为你经常以第一人称叙述故事,你的小说总让我想起日本的私小说,甚至让我误以为就是在看你的自传。在你看来,生活和小说之间有没有必要一定存在界限?

彭剑斌:至少在我这里,界限是不存在的,因为文学就是我的生活,至少深刻地影响和决定了我的生活,我的经历、感受方式和行为方式常常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小说人物。但我并不认为生活完全等同于小说,我也没有兴趣将自己的全部生活写进小说中,所以尽管我写的是自己,但它本质上仍不是自传。我只是将自我作为素材,来呈现我的小说观。

潇湘晨报:时隔10多年,你新书的素材仍是你做推销员那段时候的生活。你现在看那段生活和10多年前写《我去钱德勒威尔参加舞会》时有什么不同吗?在你看来,那段生活的魅力在哪些方面,以至于现在还是你的写作素材库。

彭剑斌:可能是因为十多年前那个时期相当于我跟文学的热恋期,文学几乎塞满了我的整个生活,所以我的生活也更加的文学化,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围绕着文学进行的,使得我的整个生活,我所经历的、感受的、看到的,都非常的充满文学色彩。我经常感觉到自己像个小说里的人物,也是在十多年前,所以那个时候的生活素材更适合拿来书写。

另外,我在新书序言里也说了,我总是感觉我的写作好像跟这个时代并没有发生很紧密的联系。这种跟时代的疏离感,让我写作起来更加从容,而不是急于去诊断当下的生活,给跟你贴得最近的这个时代下一个断语。

潇湘晨报:你曾说过,你一开始创作就没想过要全职写作,这是因为你觉得全职写作反而会妨碍你更好地去创作吗?

彭剑斌:一开始的时候没有想过要全职写作,一是受卡夫卡的影响,我也想像他那样,一边上班一边写作,偷偷摸摸地修炼成一个世外高手。这种比较浪漫主义式的想法,还挺吸引我的。另外,我当时也意识到要想以写作谋生还是非常困难的,我们耳熟能详的有很多这种故事,一个文学青年从开始写作,然后去要寻求发表是非常困难的,他可能要被退稿很多次。我那时候也没有信心能够在这条路上去走得很顺。所以我从开始写作,就没有想着要寻求发表,这是我跟很多同时代作者一个非常大的差别吧——当然我也理解他们,我不是鄙视别人要去寻求发表,因为他们是以此为志嘛,想要把写作变成职业,那寻找发表途径是很正常的。我没有这个想法,这也是我可以非常轻松地写作的一个原因吧。

到了后来,当我有了一些发表途径,甚至出版过小说集之后,我也没有想过要全职写作,是因为我不想把自己作品的评判权完完全全地交出去,还是想拥有绝对的自由。我觉得业余写作,保证了我写作上的这种绝对自由,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,不必在乎能不能发表、能不能出版,也不用想我从写作上能够收到多少收入。

潇湘晨报:自从有小说这种文体以来,小说的真实与虚构,就是作家和读者都在不断探索和讨论的一个问题。在你这里,你是偏向于要尽量写些真的东西的。该怎样理解你说的“真的东西”?是完全没有虚构吗?

彭剑斌:我想写真的东西,是因为我看过太多糟糕的虚构,小说对现实蹩脚的模仿,我在那些作品里面完全感觉不到真实和丝毫的坦诚,也捕捉不到作者的呼吸。而我读文学,对作者的兴趣比作品更大,也即作品背后的那个活生生的“人”。写真的东西,是指作者首先把自己当“人”,不是上帝,也不是写作的机器。当然不是完全没有虚构。我关于小说和虚构的观点是:小说可以虚构。仅仅是可以而已,不是等于,不是必须。

潇湘晨报:好像到长沙后,你的写作身份就在你的社交圈子暴露了,这是不是你有好几年没有创作的原因之一?你之前的秘密的写作和现在“公开化”的写作有什么不同?

彭剑斌:我是2013年来的长沙,我的第一本小说集正式出版是在2012年,所以我来长沙是在正式拥有了所谓的作家身份之后。然后我在长沙的工作,也是因为当时的领导读过我的小说,他比较赏识我,才把我招进他所在的媒体。因为我的这个工作机会直接是跟我的写作的成果有关、跟作家身份是有关的,所以就没有办法再继续去隐瞒你的作者身份。当时我还是比较难以适应的,因为我还是习惯去在生活中隐藏我的这个写作的身份。

这可能也是我停了几年没写的原因之一吧,因为作家的这个身份让我有点不适应;另外,媒体工作的强度也占用了我一定的精力,占用了写作和阅读的一些时间;再加上我当时生活的重心发生了转移,人过三十之后的心理状况会发生一些改变,当时把生活重心转移到了现实生活上,还是想获得一个比较好的经济基础,不再像以前那样对现实的东西毫不在意。

秘密写作和公开写作很大的不同,就是秘密写作是100%的只需要忠实于自己的内心,完全去表达自我就可以了。公开写作难免会去考虑别人对你的期待或者评价,所以有时候很难完全忠实于自己的内心,会带有一些表演的成分。

潇湘晨报记者刘建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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